这几年,曲夏常常会在深夜点一两支烟来抽,不知道是因为失眠才要抽烟,还是因为烟瘾犯了,不抽不行。她常常靠着阳台把两支烟抽完,在无尽的黑夜中,跟两指间的星火聊天,这样的感觉很奇异,甚至有种莫名的轻松。
曲夏以前不会抽烟,拿烟的姿势更谈不上老练,以至于宋连城时隔三年之后,已经不敢认饭桌上抽烟、喝酒、划拳样样都来的曲夏。
那天的曲夏穿运动鞋,没有穿袜子,浅白色的牛仔裤,搭了细吊带的蕾丝背心,黑色的,V领,天真里又有一点风情。为首的副总跟她握手的时候不经意摩挲了几秒,曲夏面不改色地和他就这么紧挨着坐。那点商场上不必道明的暧昧示意,曲夏知道,却假装不知道。
宋连城隐没在几个老总身后,目光短暂掠过曲夏。他现在是曲夏下游公司的经理,虽然头衔都是一样的,实权跟曲夏比起来,却是小巫见大巫。
宋连城西装革履,三七油头,曲夏觉得有点儿像小丑,不过更多时候,宋连城的样子更像曲夏养的狮子狗,总是摇尾乞怜看人眼色。三米宽的圆桌上,曲夏和宋连城遥遥相对,都默契地装作不认识。
身旁的几个经理陆续说些场面话,气氛很好,曲夏举着杯站起来,有礼周到地回敬了每个人。
这是她的主场,没道理犯怵。曲夏一饮而尽,第三杯酒喝下肚的时候,宋连城终于抬起头,他知道她从来都不胜酒力,但还是一句话没有。他在这里不算个角儿,没有英雄救美的资本。
“世界还真是小啊,曲经理和我们小宋是一个学校毕业的。”一起共事的主管开口。
曲夏佯装惊讶地抬头,宋连城尴尬而不失礼貌地举杯。
“能和曲经理同校毕业,是我的荣幸。”
到底是在职场上一路摸爬滚打走到今天,各种各样的面具早就戴得熟练。曲夏又连饮了三杯下肚,强颜欢笑硬是回了他一句“不敢当”。宋连城坐下来,不去看曲夏微醺的脸。
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余情未了的过去式,也有许多没来得及理清楚的爱恨纠葛。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曲夏都是那个余情未了的,也是那个理不清的,而宋连城是那个扬长而去的,潇潇洒洒,决绝毅然。
十九岁,曲夏还穿着棉布裙的年纪,宋连城骑着一辆电摩在曲夏的大学里送花,招摇过市,拉风得不像话。那时候,故事的女主人公是曲夏的大学室友,长得有点儿像张静初的管理系女神,不化妆的时候眉宇间有江南女子的婉约,而一旦略施粉黛,更是风情万种,迷倒万千。
女神的名字也充满了女神气息,名叫赵梓慕。曲夏默默给赵梓慕算过,刨开别校的追求者,校内几个院的优质男生加起来,赵梓慕的追求者便多达十八个。
宋连城在这些追求者中,不算最有钱的,也不算最有才的,长得倒是人畜无害,深情的样子像是偶像剧里爱而不得的男二。
在赵梓慕和诸多追求者一来二往的交集里,曲夏充当了这部剧里的女N号。她不算赵梓慕的闺蜜,却是红花最称职的绿叶,也是暧昧游戏中最好用的推拉媒介。
所有人都知道,女神身旁时时刻刻跟着一个低头不说话的小跟班儿,不是讨人厌的聒噪姑娘,也不是容易谈得来的活泼少女。她在赵梓慕那个高级的圈子里表现得很低级,那些忸怩和淡漠,常常让人觉得上不了台面。
曲夏曾经听到过赵梓慕口中的她,赵梓慕说:“没办法,没人和她做朋友,你们也看到了,她基本不说话。”
而事实却不是这样,事实上,赵梓慕和追求者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,有时热情,有时冷淡,宿舍里的室友没有人喜欢异性缘太好的赵梓慕,加上她绯闻男友又太多的缘故,没人愿意和她走得太近。
唯独曲夏是不动声色的,寡言少语的,自卑胆小的。
赵梓慕在曲夏生日那天,买了曲夏最爱的插画师的绘本,撒娇地拉着曲夏去了朋友举办的轰趴。曲夏站在那里,聚光灯照在两个人的头顶上,巨大的欢呼声穿透了心中的那堵围墙,汹涌热烈。就是在那个晚上,赵梓慕拉起曲夏的手,让她以后都要跟在自己的身后。也是在那时候,曲夏初见捧花的宋连城,眉眼流转,温润如玉。
赵梓慕眼神暧昧地给曲夏介绍自己的这位“朋友”,尽管整个Party的主角光环都在赵梓慕身上,曲夏依旧觉得欢喜。
这样的欢喜在见到宋连城的第一眼开始蠢蠢欲动,硕大的喜悦感涌在心口,而她不会想到,有些感情在第一眼,已经在劫难逃。
后来的曲夏,常常收到一种叫满天星的花,那是宋连城送给赵梓慕粉色玫瑰之余,顺便给曲夏带的。他说美女都爱花,偶尔也要犒劳梓慕的大后方。曲夏捧着花不说话,每每偷看宋连城的时候,他的眼睛都对着赵梓慕诚然真挚。
那些动情的光亮,只在看着赵梓慕的时候熠熠生辉,耀眼又让她心碎。
可是没办法,有些人在感情里是患得患失的,但曲夏不是,她一心一意,毫无指望地喜欢宋连城,没有得到过,又怎么谈得上失去?
很久之后的某天,赵梓慕从曲夏的嘴巴里听到“宋连城”三个字,讶异了几秒之后莫名大笑起来。
“曲夏,你不用从我这儿旁敲侧击了,你喜欢宋连城对吧?送你了,我对他不感兴趣。”
曲夏红了脸却没有否认,她看着眼前的赵梓慕,举手投足都像极了骄傲的公主。而让她一念疯魔的人,却是公主毫不在意的玩具,而这个玩具,曲夏跋山涉水也够不到。
曲夏因着赵梓慕的关系,和宋连城有了频繁的来往。宋连城在校外的酒吧买醉,他不省人事的时候,前台的小哥给他最近的联系人打来电话,曲夏匆匆忙忙赶到,承了“女朋友”的称谓,心里却多少泛着苦味。
曲夏问过半醒状态下的宋连城,问他除了赵梓慕,别人就没有机会了吗?那一刻的宋连城意识混乱却还剩下一丝的清醒,他将双手担在曲夏小小的肩头,眼睛里是柔情的潋滟。曲夏听到他说:“夏夏,你要是她就好了,你是她就好了。”
这是酒后才有的真言,她明白宋连城的苦涩,也知道爱而不得的苦闷。何况赵梓慕浅笑嫣然,完全无公害地流连在那么多人的身边,不彻底地拒绝,不真心地接受,没有哪个真挚的人会受得了。
醉酒的宋连城靠在曲夏的肩头,温热的鼻息拂过耳后的肌肤,曲夏最后一根理智的神经在那一秒被阻隔。借着光影缤纷的酒吧气氛,曲夏把宋连城还剩一半的酒喝完,呛得泪眼婆娑。她看着半睡半醒的宋连城,还是掰着对方的脑袋,蜻蜓点水地吻了他。
不过是眨眼的功夫,刚刚还半醉半醒的宋连城突兀地张开了眼睛。那双明亮的眸子直直地望着她,充满了讶异。曲夏不自觉地后退两步,却被一双手严实地包围,无处可躲。
宋连城的吻就这样铺天盖地地肆掠而来,长驱直入,攻城略地。曲夏鉴别不了这个吻的深意,她甚至不能确定,此刻洪水猛兽的宋连城是否清醒,是否知道面前和他唇齿缠绕的人,是和赵梓慕天差地别的另一个人。
她管不了这么多了,也顾不上什么真心假意,声色场所里,男女之间的鱼水之欢向来轻易。她在寒风瑟瑟的午夜,壮着胆子扶着宋连城走进了街尾的旅馆。
“成年了吗?”看店的中年男人抬头打量。
“成年了。”
“身份证拿出来,登记一下。你们这样得到中午吧?280,直走左拐最里边儿那间。”
“好。”
“热水器放久一点就有热水了。”
曲夏没有回头,她在走廊昏暗的灯下,看见两个人东倒西歪的身影,莫名轻笑出声来。
一张单人床的房间里,被角微微泛黄,曲夏告诉自己,一旦这个人喊出赵梓慕的名字,一定要头也不回地走掉,如果没有,她就待在这儿,像此前很多个瞬间一样,无声无息地守在角落。
这是她没有料想过的时刻,也是她很少不理智的时刻,她甚至记不起今早出门前换了什么颜色的内衣。兜里就剩下十三块,除去明早两个人坐公交的钱,她又担心五块钱的早餐满足不了宋连城的胃。
“你喜欢我。”
大概凌晨一点多,宋连城醒来,趴在床边的曲夏睡眼惺忪,她听得很清楚,也知道这是一句确定的陈述语,心意被看穿的曲夏竟然没有意料中的慌乱,没有什么可狡辩的,她默认。
宋连城起身点烟,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两个人相对无言,直到曲夏不可抑制地咳嗽,他才去窗口掐了烟头。
“我们在一起吧。”
宋连城转身,那双眼睛依旧清冽干净,明明是动情的话语,听得人心里却没有一丝的欢愉。曲夏见过宋连城告白赵梓慕时的表情,眸目深刻,眉眼深情,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差异,没有多少公平可言,也不存在什么后天努力的成分。曲夏不是赵梓慕,在这一点上,曲夏永远都赢不了。
“是瞒着赵梓慕?”
曲夏仰着头,笑意盈盈。
“不知道,也许。”
隔着薄薄的夏日衣衫,宋连城的掌心覆在曲夏的后背,就连亲吻都是驽钝的,猛烈的,暴戾的。宋连城的吻再度袭来,那是没有爱意的原始冲动。
“如果是梓慕,你还会这样吗?”
曲夏用力挣脱了宋连城,别开脸问他。
宋连城的目光有过短暂的怔忪,探出的双手慢慢抽离。曲夏鬼使神差地覆上宋连城的嘴巴,生涩笨拙地想要留住什么,她没有想到,自己已经是这样无可救药。
那一晚的城市很是安静,窗外时有犬吠的老街,空气是潮湿的,就连喘息都附上腐迷的情爱味道。狭窄的单人床上,白月光洒在曲夏的肌肤和毛囊,像是极尽妖娆的花朵就要开放。
她望着宋连城纵情声色的脸,过往所有的自卑和苦涩一扫而光。
爱又怎么样?不爱又怎么样?总不能又希望他情真,又希望他此刻眼波销魂。如果注定不能和最喜欢的人在一起,和他耳鬓厮磨也好过从未触碰。
爱和性,情和欲,男人向来模糊两者之间的概念,他们可以做下半身思考的动物,不谈爱情。可是女人不同,女人总是泾渭分明,身体和灵魂都是一致的,恨不得身心都从一而终给予同一个人。
至少,曲夏是这样,而就在此刻,她确定自己无与伦比地快活。
曲夏一直睡到了十点多,醒来后神清气爽,昨天还心心念念的人,竟然已经没有了炙热。
桌上是宋连城留下的五百块,算是清了昨晚的酒钱和房费,压在上面的还有紧急避孕的两盒药。曲夏没有辜负他的周到,放在嘴里闷吞下去,避免了以后可能横生的枝节。
她甚至有点感谢宋连城,感谢他还没有残忍到扔下两千,没有残忍地把这一夜当做寻花问柳,也算你情我愿,互不亏欠。
宋连城的落荒而逃,在她的意料之中,可尽管如此,仍旧叫她肝肠寸断。有些感情,坚不坚持都一样穷途末路,她心知肚明。
就在不久之后,曲夏接受了导师的意见,留学交换两年。离开的时候已经进入初秋,天空蓝得彻底,赵梓慕穿着红色长裙,丰饶腴美,几米之外的宋连城停下脚步,没有上前。
“曲夏,我和连城在一起了,他太痴心了,赶都赶不走。你不会介意吧?”
赵梓慕的眼睛天真,语气诚恳。
“谈不上介意,祝你幸福。”
曲夏挥挥手,好像离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,不过是机票,行囊,以及背对走开,但求别再相见。
后来的曲夏没有再做谁的跟班,也不沾染谁的光环,她在国外待了一年,依旧没有学得赵梓慕的分毫,不穿短裙,偶尔也会化妆,但更多的时候素面朝天。
只是骨子里风情恣意,又带点神秘的气息,她的话不算多,但在那么多不同肤色的人群里,总能一语中的,有自己独到的看法,霞光万丈。
回国之后,曲夏进入一家知名的外企,她早就不再是那个木讷自卑的小女孩儿,有多少真情假意是非利弊,都逃不过她愈发凌厉的眼睛。
至于扑面而来的职场争斗,根本容不得她思考和逃离,面前人踩人的惨烈竞争,逼得她不得不强大。
她试过用滴酒不沾来推脱,但终归敌不过哄笑轻蔑的男人起哄劝酒,所以她又让自己千杯不倒。
曲夏最先抽的是没有多少烟草味的女士黑魔,后来碰得多了,也就能在应酬的场合应对自如。
很多个午夜梦回,曲夏因为一些零星的片段醒来,梦里的宋连城喊她“夏夏”,目光里的爱惜不是假的,动情的深吻仍旧真切……她已经二十六岁,容颜即将苍老的年纪,却也不过是爱过了那么一个人,仅此一个人而已。
凌晨一点多,曲夏收到了几条陌生短信,言语之间真情灼灼,不用猜,一定是宋连城。
“夏夏,我们谈谈。”
“我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,夏夏,你已经变得让我不敢认了。”
“以前我看不到你对我的好,是我错了,你给我一次就会,让我们回到从前。”
……
曾经她以为,这世间除了宋连城,没有人能把“夏夏”两个字叫得那么令人心动斐然,可是到头来,走一程望一程,就算长夜痛饮,也只是更加清醒,所谓“惊鸿一瞥”、“怦然心动”,其实都是独角戏而已,只有自己爱得疯狂,伤得彻底。
回到从前吗?没有从前的两个人,哪里来的原点。曲夏不是没有想过,或许再见面,彼时意气风发的宋连城,早已经被生活磨合了棱角,世俗平凡。直到真正重逢之后,宋连城世故的嘴脸暴露无遗,她掏一颗心默默喜欢过的,原来就是这样虚伪的一个人。
对于当初的离开,曲夏现在很是庆幸,甚至有种前所未有的释然,她在夜幕中微微扬起了嘴角,掐灭了手中的第三支烟,又将手机设置了对外拦截,明天周一,上午九点还有例会,是该去好好睡上一觉了。
她已经见识过奇山异水,就不想再困顿其中,被往事桎梏。
而关于宋连城,他解开了自己世俗的风情,此后的意义,不过是寥寥往昔,一场旧梦,一刻春宵。
仅此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