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丽的南湖边上,我就这样每天的看着她,默默地看着她,心中不时涌起一阵剧痛。她每日守着一大片雪白的梅花,翻着一本名叫《离骚》的古书,就像屋前的那支梅花,静开无声,洁白无华,只有一缕清香暗自吐露,无期无盼,无牵无挂。
那天,我看见她挥笔写下一首词,名叫《采桑子》,
一卷离骚一卷经,十年心事十年灯,芭蕉叶上几秋声。
欲哭不成还强笑,讳然无奈学忘情,误人在自说聪明。
写完以后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孤芳自赏,细细品读,一副自鸣得意之相。相反,她写完后却抽泣了,望着碧波万顷的南湖水,许久都没有回过头来。我好想跑过去扶着她,把肩膀借给她,拭干她的眼泪,抹去她的哀伤。但是我不能,我已经做不到了,年初的一场大病让我与她天人永隔。从此她青灯古佛寂寥度日,而我整日这样望着她,日夜煎熬,心生怜惜。
很早我就已经听人家说过,江南杭州吴家有一闺女,不仅样貌俊秀,而且读书习字,作诗填词,弹琴谱曲,绘画作图样样精通。我知道她是一位才貌双绝的女子,只有古时候的谢柳絮才可与她比拟。我心生向往,但是一想到自己腹中无半点笔墨之才,一身铜臭,人家小姐会看上我吗?
不知是上天的玩笑还是命运的成心安排,让两根本来平行的直线相遇了。那一年,她二十二岁。在别人眼中,这个年龄算是老处女了,但是在我的眼中她却依旧那么地美丽,芳艳动人。
那天锣鼓唢呐之声响彻云霄,送亲队伍绵延好几里地,欢呼之声震耳欲聋。可是,在她的脸上我看不到一丝出嫁女儿应有的羞怯娇滴,而是神情平淡,出奇的平淡,似乎早已看透世间的一切。
或许那时我就已经明白,这门亲事绝非她自愿。在她心中一定在寻求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真人雅士,与她一起过着月下把琴,雪中赏梅,与花儿谈心,同燕子低语,向蓝天微笑的甜蜜生活。而我,只是一介商莽,大字不识几个,每天只会拿着算盘记着账本,如何同她诗词唱和,琴瑟和谐,月夜泛舟,花下品茗?
婚后的生活就这样不知不觉开始了,我尽量装成很懂她的样子,我要让她觉得她的丈夫也是个知解风雅,了解风情的人。于是每天晚上回来后都倚在床头,听她喜盈盈的拿出她的诗作读给我听。可是我每天白天生意缠身,回到家中早已疲惫不堪,实无心思再听她诵诗朗词。有一次她读的是一首《苏幕遮》,
曲阑干,深院宇,依旧春来,依旧春又去;一片残红无着处,绿遍天涯,绿遍天涯树。
柳花飞,萍叶聚,梅子黄时,梅子黄时雨;小令翻香词太絮,句句愁人,句句愁人句。
而我却是那么的不争气,竟然浑浑噩噩的睡着了。她拂袖而去,留下一声“琴无知音空自弹,词无知音奈何天!”的长叹。
那一夜,我一宿没睡,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。我觉得她就像那轮高高在上的明月,那么地皎洁,那么地神圣,而我这样的凡夫俗子,注定与她无缘,或许我早已成为她生命中的绊脚石。
第二天我听说很多文人雅士都喜欢聚集在亭台湖边一起吟诗颂词,相互唱和,相互点评。我知道,这就是她心中一直向往的那种风清月明,薄酒香茗,三五好友,诗词互答的生活。于是我叫他和他们一起,去寻找自己心中的梦。
她欣然前往,仿佛回到了从前,她的脸上泛起了以往的笑容,那种让人见了如痴如醉的笑容,而我则依旧过着手持算盘一身铜臭的生活。
她和他们常常月下泛舟湖波上,深更不归;春日则远游郊野外,带醉而归。甚至有人跟我说她和那群男子一起出入花街柳巷,沉湎秦楼楚馆,被称为“当朝的柳永”。这些我都不在乎,因为我理解她。在我心里,只要她幸福,只要她快乐,只要她开心,一切足矣。纵使我身患绝症,我都没有告诉她,我希望她可以展翅高飞。
本来我以为,即使我与她不能琴瑟合鸣,却也可以这样持续下去白头到老。可是命运却偏偏如此的不公平,那天我回望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,也望了她最后一眼,就这样永远地合上了眼睛。她依旧是那样地平淡,像她出嫁那天一样。但是她不知道,我在尽量的克制自己不要将那颗眼泪流出来,其实她不知道我心中有多么的不舍,尽管我们每天都这样形同陌路,但是只要我可以每天都能这样的看到她,我心里就已经很满足了。
我以为自己的离开对她是一种解脱,我的存在与否对她没有任何影响。没有了我的存在她会飞的更高更远,活得更加的洒脱,如若这样我也就死得其所了。
但是,我错了,彻底地错了。我不知道在这整整十年当中,她早已熟悉了那种有我相伴有我理解的感觉。我在的时候,寂寞于她只是无形的,因为至少这个世界上还有我可以理解她;可是在我离开后,寂寞实实在在地围绕在她的前后左右,让她喘不过气来。
她曾经写过一首词,里面竟然有我的身影。
门外水粼粼,春色三分已二分;旧雨不来同听雨,黄昏,剪烛西窗少个人。小病自温存,薄暮飞来一朵云;若问湖山消领未,琴样樽,不上兰舟只待君。
我知道她心中有着一股刻骨铭心的愁苦,还有对我绵绵无尽的思念。那年她才三十二,可是我举得她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深秋,憔悴让人疼惜。
从此南湖僻静处多了一座小屋,多了一支寂寞独开的腊梅,还有一位整天捧着古书吟诵,每日欲哭无泪,强笑无言的她,还有,在人群深处与她阴阳两隔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她的我。
“背灯和月就花阴,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。”这颗心,她懂,我也懂。我只祈求来世上苍让我投身诗书世家,让我可以一辈子与她相互唱和,让我们可以一辈子鸾凤和鸣,比翼连枝。如果可以,我愿在佛前求拜五百年。 -